代跋 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 黄润岳

回忆片片录

代跋

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

黄润岳

回忆片片录第一集,编排既妥,即可面世,喜悦之情,莫可言宜;盖亦似孕妇生予乎?

古人出书,例有序跋。余与林子之交,公社俱笃。其轰轰烈烈之事业,固无法道其详,而于平日言行,因相处既久,了解略深。去年曾在教师杂志刊出『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』一文,记述个人之印象。不识林子者,阅斯文或能领悉一二,乃重排于此,藉以为跋。

回忆片片录在教师杂志连载,业已九期,今汇收于此。林子为史者、为学人,以春秋之笔,贬褒无忌。言者以义,诘责难免。较之时下之歌功颂德阿谀谄媚,泾渭自分,清浊易见;固不可同日而语也。唯义之所之,是之所向,则有『不义』与『非』;一经点明,真情毕显,无法饰掩,无所逃遁。教师杂志能否刊登林子之文,已难逆料;盖条令法规之外,尚有其他麻烦,仍足制吾人不能畅所欲言也。

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乃人生快事。锦衣夜行,已属可悲;锦衣而必藏之于箧,复曷可言!复曷可言!

余仍望此书能继续出版。果须藏之名山,而又无人可『传』,以林子之旷达,想不过喟    然而已。噫唏!

本书题签,乃孔翔泰兄所书;附此致谢。

一九六三年六月廿五日端阳节

黄润岳于龙引

 

要认识一个人,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对他的认识,要文字写出来,当然更加困难了。不过像林连玉先生这样一个人,却比较容易了解;因为他有一贯的言行,他有坚定的意志,他有独特的作风,他还有凸出的仪表。

在若干年前,当我听到林连玉这名字的时候、我以为他是女的。他刚好与我的母亲的姓名同音,我的母亲姓凌,名廉玉。我写林连玉这三个字的时候倒没有什么;我叫他的名字时,我便有犯讳的感觉。幸好名讳忌避的时代已经过去,不然,我可吃不消。

后来,我与林先生在教育部召集的某一个会中见面,真是『大失所望』,他竟是那样一个粗野而不修边幅的。老实说: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相当坏的。

林连玉的名字,在报纸上一天天加多了,在人们的谈话中也一天天的加多了。因此,我对他,不仅一天天增加了认识,而且也一天天增加了了解。真是『以貌取人,失之千羽』。听说有一次、林先生去槟城,槟城人想一睹庐山真面目,万人空巷,引颈企踵。看到了林连玉之后,都会叹一声:『哦………原来………。』

他不剃胡子,不理头发,不结领带,不穿皮鞋--他穿上那套灰色西装,挥动那瘦得见骨的手,走得快到要摇摆他身体;难怪在紧急法合的时候,每一个守关卡的人,都要对他多看两眼。

他不讲求穿着:后来虽然脱掉树胶鞋,换上皮鞋,仍是又破又旧,没有搽过一次鞋油。他不讲究吃,每天三顿番薯粥;可是他倒福履绥和的。早几天,我和他一道吃饭,他将排骨头咬得一片响;我连青菜也嚼得牙床痛。我想:我如果到了他的年龄,恐怕已是老态龙钟,行将就木了。住和行,他也是马马虎虎的。一辆老爷脚车,早就可以送入博物院了,他还是非常珍视它,每天骑车到教总,两手扶车入室,赶快锁上。他住在吉隆坡的马来甘榜里--他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吗?--一间破旧的亚答屋,小到只能容两张八仙桌。我去过他家几次,每次都得请人引路。我的汽车颇大,停在他家门前,却费周章。马路很窄,两旁有沟,必须小心压一边轮在草地上。有一晚,我和饶恕兄去他的家,我不敢和饶兄同时踏上他门前的小木桥,因为我们两个入人都是胖子。

   

(二)

西洋人有句俗语:『在佳人的眼中,无伟大的人物。』那就是说:我们对于一个人太熟悉,便容易发观他的弱点。可是,林连玉先生却不然,我们对他愈熟悉,我们便会愈尊敬他。

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不好,第二印象第三印象就变了!我与他相交多年,我对他的尊敞,久而弥笃。他是不拘形式不拘小节的人。他比我大上廿余岁,我倒不曾对他『敬老尊贤』。反之,我们是朋友,我们之间,常是嘻嘻哈哈;而我和他开玩笑的时候多。有时我们几个熟人在一起、开起玩笑来,毫无分寸。我们曾经打过一次赌:在吉冷吉瀑布作天体运动。他是领先赤裸裸的跳入清溪中的;可惜我们无缨可濯。

他的游泳技术不坏;他说他的乒乓打得更好。严博士的乒乓,也有自信。他们俩早就想来一场乒乓赛。我想如果做经理,安排一场友谊赛,或者可以捞一笔。

他不会喝酒!却爱抽香烟。每次开会,常常会绝粮,四十枝是不够「打限」的。他的唯一嗜好是打小脾,而且总是在逸园公馆。有一位大校长,曾经发过他一次脾气,愤愤地说:找林主席有什么用?他坐在牌桌上!其实林主席坐牌桌,通常是下午四点到六点。晚上有空,再来一场,也是十点左右就结束。他打牌是为了消遣,是无可厚非的。既不影响工作,也不影响事业,和我们看电影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他告诉我,他的打牌历史是这样的:他刚到马来亚是不会打牌的。他那时教书,每月有六十五元的收入,寄去卅元作家用,剩下的钱,除了伙食用费,仍有几块钱留下。因为独自一人课余无聊,便找上了这门消遣。他能控制自己:在那月之内,如果余钱一次输光,便一月不再上桌。如果不轮,那便天天如意了。一个人能在赌博方面控制自己,其意志力之坚强,可以想见。

 

(三)

战前,林先生在巴生共和学校教书,后来转任加影育华学校教务主任。自一九三四年起,便在尊孔小学担任小学部主任。

日军南进,林先生参加圣约翰救伤队,派到新加坡服务的时候,曾为炮弹碎片所伤。日军占领了马来亚之后,他在巴生路而榄的山芭中,养猪种菜为生。马来亚光复,他担任尊孔中学复校委员会主席,不久,他担任撙孔中学副校长,一直到本年八月,政府取消他的教师注册证。

自一九五一年至一九六0年之间,他一直是吉隆坡华校教师会的主席。从一九五四年起,他连选连任为教总主席。我们爱称他为林主席,原因如此。他发表了许多言论,他也建树了许多丰功伟绩。这些有目共睹的事,毋待我在此来歌颂。林先生是教文史的,对于历史非常熟悉。他自己的一切,让后来的历史给予公正的评论。目前的毁誉,都是多余的。要作决断,不会是公道的。

他的历史素养很深,他的记忆力尤强。近十余年的大小事项、会议会谈之类,他连日期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有时连曾经参预其事的人,也记不清那么多。

他的演讲很多,都有讲稿,而且都是他自己写的。到了发表演讲的时候,他虽拿着讲稿,却用不着去看。

在大家一起闲谈的时候,他常常凭着记忆去追述一件事,讲半小时一小时,也不必停止去追索记忆。

 

(四)

林先生做了卅余年的穷教员,与富贵绝缘。但是他却真正是『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』。他常常说:『为了华文教育,上刀山,赴火海,都是情愿的。』他又说:『一个人要经得起考验』!如今,时代的确已经考验过他了。

在他收到了政府通知要取消他的公民权证之后,他仍是泰然自若。他因聘律师的事去星洲,从星洲回来,又收到政府的第二份通知,耍取消他的教师注册证。他是坐夜车回吉隆坡的,早晨到达,为了那份通知书,忙了一天。下午三点多,回家冲了凉之后,就到逸园去消遣了。他的心情,是那么宁静;他的态度,是那么镇定;当晚的小牌,他还赢了几块钱。于是,像往日一样,十点左右,买了两包妙裸条,挂在那辆破脚车上。慢吞吞地又踏回他的亚答屋去!

十月十三日,星期五,西洋人的不祥的日子。我从报上看到当日上午十时,法官要宣布林连玉案的裁定。从十点开始、我的心便一直忐忐忑忑地,非常不安,他倒没有什么感觉,他的修养可以说是『到家』

了。

   

(五)

林先生的道德文章,可谓独步。

我们只要一读他的讲词、除去内容不谈,文章本身,便铿锵有声,别具一格。他的散文和旧诗,尤有气魄。我几次劝他将诗文竹梓,他都谦辞。我仍希望他某一天能改变他的主意。因为人生一世,不外立德立功立言。林先生目前是三缺一,是何等憾事。

日前他有诗寄我,共中两句是:

横挥铁腕批龙甲   

怒奋空拳搏虎头

以他的龙虎精神来干龙虎事业,他自己却说是老牛破车。他一生清白,两袖清风;能批龙甲,敢搏虎头,这便是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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