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片片录
华文中学教育会议
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,殖民地政府教育部,召集全联合邦华文中学教育会议,由教育部指定,出席的代表,须是校长,或是次于校长地位的重要人员。诸如教务主任,训育主任之类,小规模的中学,只有一人。大规模的中学,可以两人。这时候,全联合邦的华文中学,共四十九间。代表共九十二人。尊孔中学派出的代表,便是我和代理校长余思庆。
会期定为三天,但要讨论的是什么问题,却没有说明。令人费煞推测。到了会期前数天,接到教育部寄到一份油印品,原来就是议程。所要讨论的,有华文科(这时还称为国文)教学问题,历史科教学问题,地理科教学问题,中等教育问题,女子教育问题。每一问题,都有一位主席的讲师。把九十二位代表,分为ABC三祖,在不同的时间,分别讨论上述同一的问题。地点择定吉隆坡维多利亚英文中学。
先一晚,教育合员拿督都拉辛甘,在他的私邸,举行鸡尾酒会,招待全体代表。这一年,是教总成立的第二年(也可说是第三年,因为教总是一九五一年十二月廿五日成立的。)主席蔡任平先生,也有出席。因为他是怡保著名大规模华校育才中学的校长。
蔡任平先生,在鸡尾酒会上碰到我,就跟我扳谈起来。他说:『像这样重要的教育会议,教总原应予以重视的,但教总不但不被邀请,甚至也不被咨询,实在没有发言的机会,将要怎样办呢?』我就贡献意见说:『现在在场的,有许多人乃是教总的理事,我们可以临时用口头通知,请他们于今晚鸡尾酒会散后,约莫十点钟的时候,来个座谈会,共同研究,使意见趋于一致。-那末明天正式会议时,就可免去态度不同,说法各异的现象了。』蔡先生深以为然、立即和我分头通知在场的教总理事。其地点由我安排。
座谈会聚行时,最引起大家注意的,便是把代表们分组开会问题。大家认为维多利亚书院的礼堂宽敞,便是把九十二位代表,集合在一起,还嫌清冷,为什发要分成ABC三组?况且题目相同,讲师相同,为甚么不节省时间,一次完毕,却要像学生上课一般,轮流听讲?还有一层,代表分开,所得结论,可能不同,岂不失掉集思广益的意义?
结果,大家同意如下的看法。
第一,这一次大会的目的,可能是要改变华文中学的课程。特别是要取消中国的历史和地理两科。因为殖民地政府,认为这两种最足以养成爱国的思想,以往企图取消,已经不止一次了。
第二,把代表分组开会,是要使代表们互相猜疑,便利政府上下其手,制造假结论。用来支持政府的行动。使A组的人,疑是B组的意见,B组的人,疑是C组的意见。
第三,我们的对策,便是依据教育原理,对于强词饰说,予以痛驳,绝不客气。
我被编在B组,第二天正式开会时,第一课是地理科教学问题。主讲的讲师是副提学司路易斯博士。这位路易斯,原任彭亨州某英校的校长,被认为是地理学专家。英校的地理课本,是他写的,一九五二年理科纲要,也是他起草的。)他在马来亚对于地理科的表现,实在可以说是有些成就。但他的博士资格,却是教育博士,(属于教育调查)并不是地理博士。
路易斯博士走进教室,以钟敏璋女士任翻译。首先,他派给每人一份油印的关于地理科问题的演讲词,请大家细读一遍,然后提出问题。
我看他的演讲词,开头用三四百字,说明什么是地理。其次,批评旧课本编排的不适当。最后,提出他本人的意见,认为中学的地理课本应该先从澳洲及南美洲教起。其次,为欧洲,及美洲。中国附属在亚洲区中,列为一个名词而已。
我站超来发言道:『我不同意你这种编排法。』
他问:『照你的意见,应该从什么地方教起?』
我说:『中国。』
他说:『什么叫做地理?请你为地理下一个定义。』他用手指着我,俨然是老师考问学生的神气,忘记了他那应有的礼貌。
我说:『你的演讲词,开头数百字,都是说明什么是地理的。但是我总觉得累累赘赘,我要用一句话,就为地理科下一个定义,可不知道你会不会表示同意?』
他说:『那么,你就说出来罢。』
我说:『地理是研究地球和人类的关系。』
他寻思有顷,然后说『这个,我可以同意。但为什么要把中国地理先教?』
我说:『因为我们所教的是华侨的子弟o』(这时候,华人还没有普遍获得公民权,当然被认为外侨。)
他冷笑一声说:『哼!你们中国人,不论什么事,都要把爱国主义夹在里面,难怪人家不相信。』
他那种心中傲慢,目中无人的态度,引起我的反感,便决定显示一点颜色给他看看。于是我说:『你是英国的教育家,我们院意明了英国中学教授地理情形,请你谈一谈罢。』
他说:『我们英国的中学是四年制的,第一年,教英国地理。第二年,教欧洲及英联邦的地理。第三年,教世界各地区地理。第四年,教英国地理。』
我说:『怎么四年的中学,英本国的地理,倒占去两年?』
他说:『不然,那是两段时期,合计起来,不过一年多罢了。』
我说:『现在我要请你把英国的面积和中国的面积作一个此较。』我的意思是说:『英国那么小,要教两年,像中国那么大,岂不是十年也教不完了吗?』这意思他立刻警觉,连忙说:『不能那样说!不能那样说!』
我说:『这且放在一边。我要请教你,英国的中学生,先学习本国地理,从来没有人表示反对。怎样中国人的中学生,光学习本国地理,就被认为不应该呢?』
路易斯脸色转红,默默不会作声。于是我再进一步说:『今天你是以专家的身份来对我们讲学的。要,那是无聊政客的把戏。我希望你作为真理的信徒,不要歪曲真理,作为无聊政客的掩护者。』
这一番话,使路易斯脸如土色,呆若木鸡,简直不知所措。
大家静默相对,约莫五分钟,实在难以下台。路易斯想出一个难题,企图挽回他的面子。就发问道:
『有一个XX国,你们知这他的位置在那里?人口有多少吗?』接着,特别指定,要我解答。
我说:『我不懂英文,请你把中文译名说出。』可是翻译员钟敏璋女士,也不知道。于是我又说:『我要请教路易斯先生,假如答不出这个问题,是不是就会被认为没有资格教授地理学呢?』
路易斯说:『不是!不是!这不过随便谈谈罢了。』
我说:『现在我要引用几条教育原理。由近及远,由已知推未知;由简单而复杂,由具体而抽象。这些基本法则,你同意吗?』
路易斯说:『我是同意的。』
我说:『既然同意,我就有了批评。生活在马来亚的学生,学习地理,要他先去了解和实际生活的关系几乎绝缘的南美洲,实在不合教育原理。依照我的见解,要改编马来亚中学的地理课本,应当以马来亚为中心,然后依次推广,按照政治经济文化影响于马来亚的深浅程度而选择教材,其次应为:第一,马来亚。第二,东南亚。第三,中国及日本以至英联邦。最后,才是整个世界有价值的区域。』
『再说:授给学生的地理知识,与其告诉他一个极少人留意的国家,其位置与人口,倒不如告诉他,吉隆坡的街道怎样走法?政府机关在那里?,蓄水池在某个地方,更有实用。这些意思,你认为对吗?』
路易斯说:『对的!对的!』
这么一来,路易斯再也开口不得了,在教室中如坐针毡一般,好不容易捱过一段时间,听见下课钟声,赶快退出教室,如逢大赦。
后来、据钟敏璋女士告诉我,路易斯回到教育部,一直难过了好几天。对她说:『我姓错了路易斯,林连玉误认我是那个对华校不友谊的路易斯,所以那样不留情面的使我难以下台。其实我们教育部里,有两个路易斯,而我这个路易斯,却是一向对华校很友善的。』我对钟女士说:『我岂不知这个路易斯,不是那个路易斯。老实说:我还很佩服这个路易斯的学问,在这次许多讲师中,我认为他的学识,堪居第一位。不过殖民地的官僚,要做出一件不合理的事前,往往耍花枪,假民主,拉了不自爱的智识分子,冒充专家,发出歪论,作为掩护,我早已为这种人可耻了,路易斯博士居然有勇气,接受这不光荣的使命,便是他的错误。』
卒之,有一次,我到教育部去开会,钟女士介绍我跟路易斯博士会面。我称赞他的学识,解释那一回不是对他本人存有恶意,而是不幸地借到他给殖民地官僚的阴谋一个打击,现在事过境迁,特来道歉。他欢然道谢。这么一来,我们就联上友谊了。
第二天,第一节是历史科教学问题。主讲的是槟城视学官XXX先生。这位先生,以学识丰富著称,在全联合邦视学官中,与王宓文先生齐名。他像路易斯一样,先印便演讲稿,每人分发一分,等待大家都阅过了,然后提出问题,共同讨论。他那篇演讲稿,可以说是匠心独运,有极巧妙的设计。原来他用故事体裁开端,大意是说:某位老先生,爱好饮酒。有一天,他正在喝酒的时候,学校送来他的儿予的学业成绩报告表。他看到那表上历史科是零分,就放下酒杯,叹气道:唉!现在的学校,越来越不成样子了。设立的科目那么多,搅得小孩子们头昏脑胀。读了这样,忘记那样。况且有些教科,是完全没有用的。像历史这一科,在我们实际生活中,有那一天用到他呢?……写到这里,用括号注明,请大家批评某老先生的见解。
无疑的,这是暗示,现在课程太繁,应当设法减轻学子们精神上的负担,在许多科目中,历史便是可以删除的一科。
当XXX先生促请大家批评某老先生意见的时候。我便起立发言道:『依我的批评,某老先生是一位功利主义者。他要他的儿子,学习到某一样东西,就立即收到有形的利益。我替他想,他不应当叫儿子求学,最好叫他去割树胶,种地瓜,那是日日可以见利的。即使硬要求学,只好投入私塾,读一本尺牍,学学打算盘也就够了。如果接纳他的意见,政府就不应该浪费金钱,设立高级学术机关。试想;大代数,微积分,这些东西,在日常生活上何尝应用得到呢?』
XX先生,不愧是聪明人,听了我的话,马上顺口说:『是的!某先生的见解是错误的,探研学术,本来就不应该存有功利的思想。这样说来,礼史是应该读的了。但是要读历史,有中国的历史,有英国的历史,有世界各国的历史,到底我们要读那一种历史呢?』
我说:『我们应该读中国历史。』
XX先生说:『为什么要读中国历史呢?』
我说:『历史是人类活动成绩的记录,没有我们的祖宗,就没有我们。没有从前人的努力,就没有现在的文明。我们当然要求了解自己,然后去了解别人的。举例子说:这间学校的坡下,住居着一群吉宁人,如果我们认为应该先弄清楚了他们,谁是父母?谁是兄弟?谁是姊妹?然后再回头追究,谁是我的父母?谁是我的兄弟、谁是我的姊妹?这不就成为笑话了吗?』
XX先生听了我这一番话,点首道:『你说得对。』
到了这时候,事实上,他的主要埋伏点,巳经被我击破了,底下自然没有话好说。幸而他有良好的生望,大家都尊敬他,随便谈谈,也就敷衍了这一课。原来他预期的结论,可以说是得不到的。
这天,第二节,是中等教育问题。主讲的是副提学司培恩氏,也以钟女士任翻译。他是改编华校教科书委员会的主委,我和他早熟悉的,他没有预先准备好演讲稿。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:『教育是家长的责任。』问大家同意不同意这个说法?
我说:『这个题目太过笼统,含义不明。』
培恩氏问:『是怎样的笼统,怎样的不明?』
我说:『教育后一代成人,只有家长最为关心,最肯负责,看来这个题目似乎是对的了。可是要知道,教育有狭义广义的分别。狭义的教育,是指学校中有目标、有组织、有步骤,传递智识的工作,广义的教育,则人的一生,凡是足以增长经验的事事物物,都可以说是致育。耳闻的、目见的、身受的、有刺激有反应,便等于在校受课。甚至于看到鱼跃、鸢飞、草长、花开、云舒、风卷、都含有教育的意味。认真说来,无论狭义的教育,或是广义的教育,都不是单单由家长负责得了的,而这个题目,却肯定是家长,所以我说是笼统,是不明。
再申论一层,人的一生,普通分为幼年、青年、壮年、老年四个时期。幼年期,生活不离家庭,全靠家长的养护,自然家长是教育的负责者。到了青年期,入校肆业,师训与家训并重。教师便与家长共肩教育的责任。等到壮年期,在社会上服务、创作事业,所受的是社会教育。及至老年期,本身变成家长了,可是一方面固然可以教育别人,另一方面,他的本身,还要不断地接受教育。这样说来,这个题目,实在难于讨论。』
这一课,发言的人很多,有的主张,把这个题目取消,另换一个题日。有的主张,把他修正。而修正的意见,有的这样,有的那样。咬文嚼字,聚讼纷纭,莫衷一是。在吵吵嚷嚷的声中,不知不觉,下课钟响了。这一次华文中学教育会议,最热闹的是这一课,最空无一物的,也是这一课。
此外,由侯士主讲国文(即华文)教学问题。他也印有演讲稿,大概有极充份的准备,虽然平淡无奇却也说得过去。他最聪明,依照演讲稿,作一场真正的演讲,刚好消耗一点钟的时间,没有讨论的余裕。
还有某校的女校长,主讲女子教育问题。她没有演讲稿,也是应用演讲方式,没有问题讨论,颇见精彩。但在座的女性很少,不大注意。
末一天,最后的一个节目,是ABC三组,总集合在维多利亚书院的大礼堂,敦谛新闻部主任彼得逊先生,演讲英国的中等教育。提学司威菲氏也到场,他跟彼得逊先生并排地坐在正中位,这位彼得逊先生,是英国苏格兰场的人物。钦差大臣邓普勒特地聘来作为马来亚戡乱的助手。给予新闻部主任的职位。当时被称为邓普勒的智囊。他的年纪,看来只有三十多岁,原来是一位漂亮的白面书生。时时都笑容可掬。我只记得他的结论是说:『全世界人士公认,大学是德国办得最好,中学是英国办得最好。』
他演讲完毕,坐下来,请大家发问。
我站越来问道:『英国的中学生,在学校中学习的,有几种语文?』
彼得逊说:『最少两种,有一种文法学校,甚至多到五种。』
我说:『英国的小学生,学习的有几种语文?』
彼得逊说:『只有英文一种。』
我说:『英国号称国旗不夜之邦,殖民地遍布全球,包括的民族很复杂,英国的人民,与各民族接触,需要多种语文。怎不教小孩子们多学习一两种语文呢?』
彼得逊半开玩笑地说:『这大概由于英国小孩子太笨所致。』
我的发问,原是针对本邦教育政策,揭破错误的。在场的人物,只有侯士深切了解,他非常注意,而且频频蹙额。我正准备把问题层层深入,不料太平华联中学的校长XXX先生,莽撞地站起来说:『老是问那些没用的话,有什么意思?我提出一个问题,就是既然英国的中学办得那么好,何不派我们去参观参观?
彼得逊用手指指着威菲氏说:『这是他的责任。』又笑着对威菲氏道:『到底你的意见怎样呀!』
威菲氏很不悦时说道:『你们知道英国的中学办得好,要去参观,不会自己去码?』
我说:『这话不对,我们在马来亚服务教育、是对马来亚有所贡献。如果我们到英国去参观取法,回来有进一步的改革,可以对马来亚作更大的贡献,也是马来亚的利益,政府怎么可以躲避这种责任呀,』
威菲氏不敢出声,望一望腕表,突然宣布散会,满座大哗,如此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