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片片录
华校新薪津制交涉记
一九五二年,大概是五月间吧,在星马的华文报上有一则新闻,英国殖民部大臣李特顿爵士在英国的国会上致辞说:在马来亚戡乱工作中,进行思想战是最重要的一件事。尤其改善华校教师生活,必须冯上实现。这就透露出马来亚的殖民地政府,对于华校将有一番新的善意设施了。
果然,这年的七月二日,马来亚的殖民地立法会就通过了对华校施行新薪津制。由教育部拟定的办法,大略如下。
(一)旧津贴金的制度是以学生人数计算的。甲等每生每年二十元,乙等每生每年十四元,丙等每生每年十元。新的津贴金制度,是全校职员薪给总数,政府负担一半,并代董事部负担全部教职员的公积金。
(二)教师的薪给标准,由政府规定,采用宾汉报告书的薪给标准。
看起来,这事似乎对华校有利的,因为所有华校获得政府的津贴金额,可以普遍增加。所以这消息一经发表,各地华人的反应,极为良好。其实采用宾汉报告书的薪给标准,对教师非常不利的。原来依照宾汉报告书的规定,A级的薪水只有一百八十五元,B级的只有一百二十九元五角,C级的只有九十二元五角。教育部的原定计划,受完全师范训练的,列为A级,受简易师范训练的,列为B级,未受专业训练及周末受师训的,例为C级。这么一来,所有华校的教师如果接受新薪制,都要减薪了。多的可能每个月要减一百元左右,少的每个月也要减数十元不等。这时候,许多留心时事的教师们,大都忧形于色,认为教育这门职业,再也干不得,非另谋出路不可了。
这一年,是我连任吉隆坡华校教师公会主席的第二年,会员们,因为不愿薪水被减,纷纷写信给我,要我出来领导交涉。于是我便写了一篇文章,标题:『关于联邦华校新津贴金问题』交星马各华文报以来论的名义,于七月十三日同时发表。在这篇文章中有三要点:
(一)新薪津制对于华校教师非常不利,
(二)新薪津制对于董事部也是不利的。
(三)政府果真要改善华校教师的生活,只要把旧津贴金增加三百巴仙就得了。
就在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左右,教育部女视学官钟敏璋女士,忽然打一个电话给我,说是副提学司要请我到教育部去谈谈,这突然而来的事,我知道必定是为着那一篇文章的问题了。
在见面的时候,副提学司原来是培恩氏,我才第一次和他见面,他不会华语,我不懂英文,两个人的对答,完全由钟敏璋女士担任翻译,以下是当时我和培恩氏对答情形。
『你有意见为什么不来教育部说明,却去报纸上发表?』培恩氏当时怒容满面,使人望而生畏。
『我是用林连玉三字真名正姓发表,文章当然由我个人负责。』
『虽然只用林连玉三字,但谁不知你是致师会主席,你既有话要说,为什么不肯教育部来说?』
这有两点理由,第一立法会七月二日通过的法案,教育部七日才发表,却要追溯过去,从七月一日起实行,使我们没时间可准备。第二,中国报记者宋哲湘先生问过你,要不要跟华校教总商量?你说,这是政府既定的政策,不必商量,恐怕我来见你,你也不会跟我谈话,所以我有意见,不得不在报上发表。』
『你对政府发生误会了。』
『我所根据的材料实在不实在昵?』
『是实在的。』
『我的算法有没有错误?』
『没有错误的。』
『既然根据的是实在的材料,算法又没有错误,你说我对政府的误会,到底误会在那里呀?』
『因为你把薪金给的标准从最低的来谈,最高的你不说。你看,特级的薪水五百多元,便是你们华文中学教师的薪水,也没有这样高,不是吗?』
『但教师的薪水是从低级拿上去,不是从高级拿下来的,如果一进校服务,就吃不刨,饿不死,谁肯当教师呢?所谓特级薪水,好像考状元那样困难,(百分之二)能够享受的有几个?』
『你知道政府施行新薪制的用意吗?』
『正要请教。』
『是要改善你们华校教师的生活。』
『欢迎!欢迎!我们华校教师的生活,应当改善,我们吵吵嚷嚷许多年了。可惜我们华校董事,力不从心,我们未曾得到半点好处,现在政府肯来负超改善的责任,我们当然不胜欢迎之至。但如果依照宾汉报告书实行起来,我们每个人每个月几乎要减薪一百元左右,这倒是饿死教师,不是改善教师生活呢。』
『胡说!世界上有那一个政府,要把教师饿死的。』培恩氏赫然震怒,竟拍起案来了。
『你说政府不是有意饿死教师,我也承认。但你要明白,假定原来一个月有两百元的薪水,生活已有问题,一被改善,反而只剩一百元左右,生活会过得更好,请你说明理由!』
『你以为宾汉报告书行不通吗?但这报告书要通过时,曾经你们华人的领袖看过,认为可行的。』
你未曾调查过我们华校教师的薪水情形吧。我告诉你罢!眼前在我们华校当教师的,即使初中毕业的教师,每个月也有一百五十元以上,其有经验的老教师们,非两百多元请不到。那九十二元半的薪水,比女佣人的工资还少呢?』
『你知道政府为着要实行华校新薪津制,一年要花多少钱吗?』
『我不知道,正要请教!』
『政府对华校的津贴,每年要增加六百万元。』
『好呀!我倒要请问教育部了,财政部增拨六百万元给教育部,是要改善我们教师生活的,而教育部不但没有把教师的生活改善过来,反而要从教师的身上每个人每个月扣去一百元左右的薪水,这是怎么一回事呀?』
『如果钱不在教师的身上,就在董事部的身上了。』
『可是依照我那篇文章的分析,董事部也要受损失呀!』
『如果不在教师身上,也不在董事上,就在家长的身上了。你们做教师的不应当同情家长吗?』
『牺牲自己,救活别人,我曾听说圣主耶稣这样做过,如果牺牲自己,别人并无好处,便早天字第一号的傻瓜也不肯干。你所谓在家长身上,不外指每个学生每侗月可减交一块多钱的学费罢了。请问教师吃不饱重要呢?还是家长一个月省一块多钱重要?况且果是如此,应当说是减轻家长的负担,不应当说是改善教师生活呀!你们将怎样向殖民部作交代?』
『假如宾汉报告书行不通我们可以再商量呀!』
『是呀?我们就是希望政府会和我们商量的,假如事先政府肯向华校教总征询意见,然后公布,不是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吗?』
『好!你可以提出正式的意见来。』
『我在那篇文章里不是建议就旧津贴金增加三百巴仙,让我们董事部自动调整教师的薪水吗?』
『政府不肯那样做,因为一九五一年,你们教师会要求政府增加学校的津贴金一百巴仙,结果政府照给了,却有许多学校连半分文也不分惠给教师,所以现在必须依照新条例施行,就教师薪给标准来谈调整。
『关于这一层,我必须回去召集理事会来讨谕。』
『好!你就回去开会讨论,然后来谈。』
『好!我决定下星期召集一次理事会议,讨论这个问题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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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四,我又到教育部去,这一回接见我的是华校校监侯士先生,侯士先生曾在中国岭南大学肄业过,对于华文极有根抵,连老子,庄子,左传、史记,以及文学史之类,都读过不少,说得一口蛮漂亮的华语。连我也自愧不如,所以跟他会谈,极为愉快,不必翻译。
我准备好十个问题,用一张讲义纸,上半截胪列问题,下半截留着空白,对侯士先生声明,这十个问题,都是在薪薪津制下,教师们所急切要知道的。所以每个问题的答案,我要当面写下来,如有不妥,你可以立刻修改,我要交给报纸发表,不守秘密的,但只谈了四个问题,就无法谈下去了,这四个问题的问答如下。
第一、为何英文教师的待遇比华文教师更高?(因为英文九号毕业的,每月是二百0三元半,华文高中毕业的,只作C级,九十二元半。)
『这是因为资格不同。』侯士答。
『资格有甚么不同?』
『因为一个是英文资格,一个是华文资格。』
『有没有土耳其资格?』
『甚么土耳其资格?』
『照你所说,受英文教育的是英文资格,受华文教育的是华文资格,如果受土耳其文教育的,不是土耳其资格了吗?』
(其实我是应用福建话讥讽他,原来福建话讥刺人家说话,不合逻辑的叫做『出土』,当时侯士也知不合,非常尴尬,于是我接下去说)
『你以资格来说,我请求你为资格两字先下个定义,然后有得谈。』
(侯士先生更加尴尬,无话可说。)
『我告诉你,资格两字有好几种解释,在社会是指名誉地位或金钱,如没有金钱,就没有资格经商,在政府是指官阶,如上将、中将、少将之类。在教育界是指学历,如大学、中学、小学之类。所以你用资格做理由,已经谈输给我了。因为要得九号文凭,只消十一年,要得高中文凭,必须十二年呢?』
第二、为何教务主任与训育主任不给予职薪?
『林先生,你能说出教务与训育的作用给我听吗?』
『侯士先生,你自已知道不知道呢?』
『我当然知道。』
『侯士先生!我知道你曾在中国的岭南大学肄业过,到底你研习的是那一科』
『随便读,算不得什么科。』
『是选读生吗?』
『是的。』
『那么你在伦敦求学时,研究的是那一科。』
『也谈不上什么科。』
『侯士先生,原来你未曾修习过教育课程的,你虽然做了我们华校的教育长官,我敢说,你是不懂教育的。我先介绍几本书给你看看,然后再谈好吗?譬如,杜佐周的小学行政,沈雷渔的小学组织法,都有谈到教务和训育的。』
这时候侯士先生从皮包中拿出一本书来,说:『我现在正看这本书』,我抬一望,原来就是小学行政,却不是我所举的著作。于是我说:
『你看过了没有?』
『大略看过一遍了』
『你不必把书打开,让我说出内容,你看对不对,那第一章必是校长的任务,第二章是学校的组织,教务,训育,庶务等……。我不知道这本书完全不完全,如果是完全的,连学校的设备,建筑,以及成绩考查与教育推广等,都要谈到,是不是呀!』
『是的,确是如此。』
『所以,你可知道我是了解教育的,能够回答你的问题,这一回,你要考我,却是考不倒哪,老实告诉你,我这个师范资格,不是假的,我的的确确不是教育的门外漠,我在改编华校教科书委员会裹,和你共同开过好几次的会了,你听过我所发表的言论,有离开教育的原理吗,所以你不必考我哪。』
第三、教师退休的问题。
侯士说:『华校教师加入新薪津制,是要像公务员一样,于五十五崴退休的。』
『但华校教师没有退休金可以享受,不算是公务员呢。』
『因为他们的薪水,有一半是公款。』
『政府要不要给退休的教师一笔退休金?』
『没有。』
『这么一来,岂不是一旦实行新薪津制,五十五岁以上的教师,要立刻作为街头饿殍了吗?』
侯士也觉得这侗情形严重,不敢擅作主张,转而向副提学司培恩氏请示意见。培恩氏说:『教师老了。不会教书,留在教室裹有什么用?』
我说:『我们华人尊师重道,如果一位教师把一生的精力都贡默给教育,我们就宁愿让他死在教室里,不忍心把他赶出学校,看他死在路边的。』
培恩氏说:『他们有公积金可领呀。』
我说:『华校教师的公积金,是吉隆坡华校教师公会向公积金委员会争取到的,今年才实行几个月。怎能养老?。
培恩氏寻思有顷,然后说『好吧!我们可以这样规定,今年已满六十五岁的教师,不许加入新薪津制,便是六十四岁的教师,一经加入新薪津制,可以服务十年。这样一来,他们退休时,便有十年公积金可领,生活不至困难了。(按这事后来全马董教代表温典光,陈济谋,周曼沙等,与政府谈判时,政府存有纪绿的档案,即超龄的教师,可服务至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。)
第四、男女教师为甚么不可以同工同酬?
侯士说:『这是我们英国的制度,不要说是海外,便是我们的英伦祖国,所有的公务员,也是男女待遇不同的。』
我说:『你认为合理吗?』
『我也认为是不合理的。』
『既认为不合理,为甚么不改革?』
『我们没有这项权力。』
『但我们华校对教师的待遇向来是平等的,教华文的教师,和教英文的教师,待遇同等。男教师和女教师的待遇也是同等的。现在一变而为新薪津制,英文教师和华文教师的待遇有差别,男教师和女教师的待遇也有差别,这不是造成华校内部分裂的现象吗?』
侯士摇榣头,没有话说。
谈话至此;都不能得到圆满的解决,我就对侯士说:『今天这十个问题,我相信你没法给我当面满意的答复。这檬办罢,我把十个问题留在这裹,让你们教育部有充份时间考虑答复。这个星期日上午十时,我们教师会假暗邦口永春会馆内中华女校举行理事会(这时吉隆坡华校教师会的新会所尚未落成)请你到场当面答复好吗?侯士说:『好的』于是我就告辞回校。
到了吉隆坡华校教师会举行理事会议时,侯士偕女视学官钟敏璋女士准时到来,坐定以后,经过我一番介绍,侯士从皮箧中拿出一份答复十个问题的华文稿,照字读字,朗诵一遍,把原稿交给我,就立刻离席。我挽钟女士称留片刻,对她说,那一天我给侯士碰那钉子,原是不应该的。不过我怪侯士没有礼貌。他把自己已经知道的问题来问我,分明是对我举行考试的。他是华校的总监督,栽是一个教师。如果他到学校去视察,要考核教师的程度,我是应该给他考的,或者是我向教育部谋求职位,他要测验我的能力,我也是应该给他考的,可是星朋四我是代表教师会去办交涉,他要考我,就是没有礼貌。请你告诉侯士:请他以后不要把所有华校教师,看得如同无物罢。我不知道钟女士有没有把这些话照实告诉侯士。但以后我们跟侯士更加稔熟了,深深知道他待人接吻,十分诚恳,是全教育部中最受华校教师敬仰的长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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