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忆片片录

序

黄润岳

马来亚的华文教育，至少也有二百年的历史。远在十七八世纪，荷兰占领麻刺加时代，便有青云学塾、兰城书院之设立。根据叶华芬先生之研究，满清中叶，嘉道之世，欧风东渐，英之伦敦傅道会诸教士，因无法进入中国傅教，乃以麻刺加槟榔屿为其工作地，先后设校兼教汉英及西洋新学。此不唯是麻刺加及槟城有现代式学校之始，亦为华文教育及华教新学制之嚆矢。惜欲追究其详，而文献不存，且深浩叹。

至于近五十年来，马华教育之发展，与时俱进，各校历史，可稽可查。例如柔佛州之中化独立华文中学，去年便出版了一本图文并茂的『中化半世纪』。新山宽柔独立华文中学，刚刚庆祝五十周年纪念，也有一部完整的校史。此外，全马各州著名的华文教育学府，有超半世纪以上历史者，比比皆是，抚今追昔，深感创业维艰，守成匪易。

从前要办华校，只要出钱出力；政府是不闻不问的。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，一般华人子弟，经过了三年零八个月的失学，各地华校普遍增加，政府对于华校便也开始注意了。英国人的办法是：一方面管制，一方面给予若干津贴。如要津贴，便受管制，这似乎仍是民主的。不过，华校是华校，与英校巫校完全不同。英校是政府学校；其他的学校，便成了方言学校。

华校虽然是方言学校，在那时候，华人读华校是天经地义的事。于是，华校的学生，逐渐增加；原有的华校，增加班级，没有华校的地方，增办华校。因此，华校需用大批教师；初中高中毕业生便可在华文小学执致。小学既然增加，小学毕业生也随着增加，又得增办中学来收容。一九五一年前后，柔佛就增加了四间中学。

当华校如此蓬勃兴盛的时候，政府英校便相形见拙了。于是，殖民地政府便得另想办法，不仅是要想英校华校能够平衡，更想英校急起直追。从一九五０年开始，便有许多许多教育报告书出来。马来亚的华校，就开始发生基本的动摇。

为了维护华校的生存，为了发扬马华文化，便有一九五一年联合邦华校教师会总会的成立。有了华校教总，便推出了林连玉先生。从一九五四年起，他接任第三届主席，连任八届之久，直到一九六一年，政府取销了他的教师执教准证，并且要褫夺他的公民权。

在他任教总主席的这段期间，是非常动荡不安的。他有坚决的毅力，远大而正确的眼光，言人之所不敢言，为人之所不敢为，托妻寄子，预立遗嘱。他准备为华文教育而牺牲；他终于为华文教育牺牲了他所有的一切。

他是华文教育的维护者，他是华文教育的勇敢斗士。他可以说是「教总之父」。

俗语说：「时势造英雄，英雄造时势」。近十年来的华文教育风风雨雨，林先生都是亲身经历的。不论是时势造成他，或者他造成时势，林连玉先生毕竟是一位英雄！而且是一位成功的英雄。

同时，林先生也是一位学者，因为他有学者的精神。宗白华说：「欧洲中古学者的精神是：宁愿牺牲生命，不愿牺牲真理。欧洲中古时的学者，因发明真理，拥护真理，以致杀身入狱的，很不少见。他们那为着真理，牺牲生命时所受的痛苦，若给我们的学者看了，很觉得不值得；但真理却因此昌明了，人类却因此进化了。那学者一时的痛苦又算得甚么！那学者的心中只晓得真理的价值，不晓得生命的价值，这纔是学者的精神。』林先生为了真理，虽然还不致牺牲生命，可是他受的牺牲已不算小了。

人生一世，不外乎立德立功立言。连玉先生富贵不能淫，贫贱不能移，威武不能屈；春风化雨，数十年如一日，其德己立。连任敦总主席八年，发扬华文文化，维护华文教育，争取教师地位及待遇之平等，其功已立。唯立言尚有待也，实为撼事。

近一两年来，我常劝他提笔写自传，写教总的历史，写马华教育史；他每次都是唯唯诺诺。教师杂志要稿子了，硬夫逼他，一两月还交不出一篇文章来，我既不能出「罗知」和「三万」，便只好由他了。

想不到公民注册官给他一张「罗知」要取销他的公民权之后，他的灵感倒来了。一口气写了几十万字，分为几十篇，每篇一题，每题一事。于是，教师杂志每期都有他一篇回忆片片绿，不用我催，他的文章已存在我处，任由我选了。

他的文章总是读者欢迎的。教师杂志每期有他的文章刊出，销路都大得多。因为他的文章，不仅有血有肉，而且有他特别的风格，读起来，如对明月，如坐春风；但是有时也会如闻巨雷，如遇骇浪！

收在这部集子里的，只是在教师杂志已发表的一些，只能说是回忆片片录第一集。我们希望这小册子能够顺利出版；接下去，我们便可出版第二集第三集，甚至第十集。

虽然这些回忆，而且又是一片一片的回忆，可都是近十年来的往事，而且都是有关华文教育的。以他流畅的文笔，史家的精神，过来人现身说法，我觉得比自传还精彩，比正史还有趣。

每片回忆，看起来各自独立，互不关联。事实上，却是一气呵成，首尾相贯。因为它是以华文教育为经，他本身的精神为纬。读者细心领会自然容易寻出脉络来。

原是我催他写文章的。他写好了文章，我们耍将它出版单行本了。他一定要我替这本书写一序文，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。

我们是朋友，我们是同道，更何况我是他教总主席的继任人呢！

教总主席的重担，他一肩挑了八年。每年都是说老牛负轭，来年要休息；结果每年都是连任下去，直到他不能再连任了。于是，便移到我的肩头，至今又是1年有半了。从前是争取平等，要求平等；他可慷慨激昂的争，轰轰烈烈的干。成也好，败也好，场面是伟大的，布景是堂皇的，观众也是兴奋的。现在却只能争取存在，要求存在了。假若我到林连玉今日的地步，恐怕连回忆片片绿也没法写呢！

我无能造时势，时势更不能造我成英雄。我虽不能成为英雄，但是，我坚心要坚守我的岗位，我一定不放弃我的责任；而且不屈服；不投降！那么，我可以无负所托，无忝所生；真正不能写回忆录时，也不必抱憾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