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读北岛 《守夜——诗歌自选集1972-2008》
杨邦尼
读北岛充满各种干扰和阴影——文革,天安门广场,朦胧诗人,今天,89事件,流亡,诺贝尔,烈酒和烟,阅读或不阅读北岛折射出从黑色到粉彩的光谱,认同与排斥,在中国内地1989年以后消隐和2000年后复出,在海外,他的主要诗作和散文在香港和台湾出版,又都翻译成英文,瑞典文,德文,法文等等数十种。他是,起码是西方读者认识现代汉诗的窗口,又或是当代汉语诗人中最具“毁誉”的一位,里尔克说的:荣誉是所有误解的总和。
于是,阅读或不阅读北岛及其诗,我们必须返回那个“零度写作”的场景,诗人与诗,诗人与写作的意义始焉。
我们好像忘了北岛最早出版的不是诗,而是小说《波动》(香港:中文大学,1985年)北岛作为诗人太有名,和他后来为了生计而写散文成了名家那样,小说成了他文学发轫的“波动”与试探,地下写作的骚动与欲望,《波动》写于1974年,多次修改,1979年正式在《今天》连载,小说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冷,静以及轰鸣,惶惶不安。那是青春期的北岛,直到发聋震聩的〈回答〉对着广场上那位父辈的巨大身影高喊:我——不——相——信,历史的玩笑,北岛成为广场上“众弦俱寂,我是唯一的高音”(夐虹诗〈白色的歌〉)的代表。
北岛成为那〈一代人〉(顾城诗)的role model,毁誉正是从声誉走来,倒北岛之声鹊起。
写作的转折
1989年的春夏之交,是诗人生命与写作的转折,此前与此后,不由分说:词的流亡开始了,不是句号,是省略号。诗人从此在旅途,和永远返家的路上。
遥远在欧美不断迁徙的北岛其实并不遥远,90年代他的《在天涯》首次在尚未回到祖国怀抱的香港出版,薄薄一本,蓝色底封面,宣告流亡诗学的滥觞之作,他必须“对着镜子说中文”(〈乡音〉),我们在北岛的散文《时间的玫瑰》中,读到他在注译西方诗人的同时更是注解自家的诗学“郑笺”:只有用母语一个人才能说出自己的真理。用外语,诗人是在撒谎……住在外语的领地,意味着我比以前更有意识地跟母语打交道。语言,留下来,没失去,是的,即使一切都失去了。(〈策兰:是石头要开花的时候〉)
让我就此打住,这就是我读北岛的理由。这就是北岛诗远离他的故土,他的中文诗质“黑色抒情”的核心部分。作为一位在马来西亚半岛南方的“边民”的读者如我,我读到诗人无论诗歌或散文字里行间对“词”的恐惧,不舍,坚持与想往。那是一种自居边缘的发声体,从高亢,诗人承认早期写诗是要高分贝和父亲的声音对呛,1990年以后的诗作从外部渐渐走入内部,2001年肉体父亲的消亡,诗的声音变得很静,很小,很沉,沉到深海:
镜中永远是此刻/此刻通向重生之门/那门开向大海/时间的玫瑰(〈时间的玫瑰〉)
这书很重,像锚/沉向生还者的阐释中(〈同行〉)
故国残月/沉入深潭中/重如那些石头〈青灯–致魏斐德〉)
2000年后的北岛,诗写少了(或少意味多),因为它沉入更底,更低如海的,诗的深渊,只有特殊的耳朵才能听到那如鲸唱的低吟,淡定,和寂寥。